已逝的少年时代来到我的梦境中
我很清楚我在哪里,向来都很清楚。
我终于回学校了。一如一切尚未肆虐的2018年初夏。
书包被各种书籍撑得变了形,愤愤不平地垂在身后,赌气般要把人的腰杆扳直了,以显示出自己承受的太多。拖地的牛仔长裤,掩盖着穿凉鞋的双足,随着迈进的步伐,将一路的碎石细沙扫进足底,这些粉尘被夏日骄阳晒得发烫,黏着在脚底,粒粒尖锐炙热,揉搓着在山下最后的夏日。厚厚的黑框眼镜,一如我入学时的模样监禁着两口枯泉,压平了鼻梁,也压实了浮躁。
学校新铺的大草坪上了一层新绿,无数高扬的风筝,牵引着地上的青年,走进不请自来的夏天。封校的大学生,铺着花花绿绿的野餐毯,三三两两聚集成堆,打着扑克,弹着吉他,那些恋人们的眼神使得夏季有了糖的气息。远处青空,安分衬在上方山下,山上一尊大佛,很是慈祥,面朝东方,将金灿灿的后背露给人看。
我没有回宿舍,身子一转,走进路边一座复式小楼。这小楼卡在围栏里,后方是延长的竹楼居所,石板路,红灯笼。我仰视着它,看见墙壁上,藤葛在风中摆动身体,似是微微掀起裙摆,行了一个屈膝礼。
不急不忙走上楼梯,拿出钥匙转动锁孔,开门就迎上了一个穿着苗族服饰的吉普赛女郎,她帽的银饰叮当作响,茶色发丝蜷曲着,盖在一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上。她皱皱眉,问我:“怎么现在才回来?”
我绕过把着门的她,将书包放在楼梯旁的餐桌上。叹了气,问她:“学校自习室开了吗?”
她关上门,有些暴躁地答我:“没有。”
我盯着桌上的黄色小雏菊,喃喃道:“那留校的人在哪里自习呢?”
那女孩儿不知何时把玩起了一套暗紫色Tarot, 每张牌上面都画着骨肉腐烂的骷髅和赤身裸体的少女,他们或拥抱亲吻或以剑相指,但全然是美感,毫无半分色欲与恐怖。听到我的碎碎念,她没好气地数落道:“自习自习自习,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自习!”
我也有些不快了,嘲笑起她来:“你测这个还要翻书呢?”
她这次倒是无所谓了,闷闷不乐道:“怎么了,不可以嘛。”
正当我们一来一回拌嘴的时候,她身后的鹅黄色矮门打开了 ,一个维吾尔族的女孩冲了出来,约莫只有七八岁大,戴着巴旦姆花帽,扎两条细细的小辫子,一双杏核眼嵌在深深的眼窝里,笑得很甜,对着我就喊:“亲姐姐!”
我愣愣地看着她。
吉普赛女孩见状,连忙在餐桌下踢我,小声道:“叫你呢!”
我还没反映过来,便注意到那女孩儿眼里的光渐渐地暗了下去,到最后她低低地垂下了头,似要哭泣似的,突然间,她抓起椅子上随意摆放着的一只小书包,没等我说什么,便背着她的包,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。
我有些尴尬,问吉普赛女孩儿:“我......认识她吗?”
“唔......你不认识也很正常。”
檀木楼梯上,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,耷拉着眼皮,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走下楼。这男人瘦瘦高高的,一身暗棕,往别人面前一杵倒像是棵冬天的老树,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岁,可吉普赛女孩儿却张口叫了声:“爸。”
那男人也没理她,略微瞟了我一眼便走到餐桌对面的灶头上切菜去了,土豆和番茄切成小薄片,窗台上有现成的一捆香菜,煤气灶低声嘟囔了几句,吐出浅蓝的火焰,那男人一边将食材入锅,一边问吉普赛女孩儿:“就是她啊?”
“对。”
那男人又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“确定是她吗?”
吉普赛女郎摩挲着下巴,对着我的脸思索了一会儿,最后还是重重点了点头,说:“就是她。”
我看着他俩,不安和饥饿使我咽了咽口水。
那男人动作很快,端上来一碗撒了很多胡椒的番茄土豆稠汤,郑重其事地放到我面前。随后将手抱在布围裙前,不说话了。
我不敢轻举妄动。
那男人也是个急性子,见我不敢动,便催道:“吃啊。”
我这才敢拿起筒子里的小勺尝了一口。这种金属调羹上次使用好像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。玉兰一般的女老师,将软嫩的鸡蛋羹划成方块,每一朵羹在送到嘴边的时候都在勺面上颤颤巍巍,似在邀请,它们激动地压低声音说:“快点吃掉我吧!快点吃掉我吧!”男人盛出来的羹汤,又鲜又甜,番茄全都煮化了,土豆在其中沉浮,有的害羞,还抓过几片香菜掩住身体。胡椒末事不关己,三两成群,将浓稠的汤蹚出柔软的陷落。这些古怪的联想,使得我不禁笑了出来。那男人见我笑了,这才放下心来,语气也松了许多,说:“好吃吧,好吃多盛点......慢点儿吃。”
吃到碗底空空,最后一勺,男人也回转了身体想要再把一锅汤全部倒来的时候,我却被那野蛮的胡椒呛到了,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,那男人忙转过身给我拍了几下背,吉普赛女孩儿却淡定自若,指指不远处的嵌在长廊里的门。说到:“那边是厕所。”
我立马冲出了房门,来到长廊。长廊中段是厕所的门,透出光亮来,突然间望见尽头站着一个穿着黄色绒线衣的女孩儿,肉乎乎的脸蛋上挂满了汗珠,正在费劲地拖拽地上一只装满书的纸箱子,不知是她天生羞怯还是见我一脸涨红跑向她的方向似要寻衅,这女孩儿连忙使出吃奶的劲把箱子拖走了,我也没太在意,跑进厕所对着洗手池开始咳嗽。
等到喉咙稍微好受一些后,我才直起腰来,镜子里忽然浮现出另一个女孩儿的面孔。我吓得后退了几步,刚想问她是谁,她却先发制人,高高举起手臂,将一只耳坠送到我眼前。
那耳坠一看就知道是手工做的,一根金丝贯着一只玉环,玉环内又有一枚被转晕了的玉珠,那小肉手举着耳坠,见我没有许久没有反应,又在我眼前晃了晃,将耳坠举得更近了。
“给......我的吗?”
她点点头,随即固执地举着,低下头不愿意看我了。
我只好接过她手里的耳坠,虽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,但只是感觉这个女孩面熟。女孩见我接过了她的礼物,便继续盯鞋尖了,不愿意再说话。
“哦哟,我还以为是谁来了!”长廊里响起一阵清脆的女声,像是风忽然钻进了窗户,发出飒飒的声响,随即一个中年女人便出现在了门口,“原来是你啊?”
我下意识说道:“你是花店老板对吧?"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,对!没想到你还记得!“那女人喜笑颜开,“他们还说你都忘了,我还不信。”
“当然不会,“我微微笑道,“我小时候来过这里。”
“你擦一下嘴吧。“那女人岔开话题,指指自己的嘴角。我回过身想找卷纸,却发现整个厕所只有一卷印满了粉色小熊和草莓的厕纸,刚拿起来,余光却瞄到门口又出现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,她约莫有172,穿着粉色小熊的睡衣,仙气飘飘的白皙皮肤,蓬头散发,睡眼惺忪地盯着那卷厕纸。我连忙把那卷纸递过去,说道: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厕纸!“那女孩儿尴尬地接过厕纸,撕了一两张,又把纸塞回给我,头也不回地走到隔间洗漱去了。
在洗漱的流水声中,花店老板皱着眉头问我:“你为什么总是道歉?”
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,支支吾吾了半天,最后花店老板摆了摆手,说道:“算了,我现在就带你去见郭沫若。”
我心中一万头羊驼奔腾而过,“郭沫若?”
花店老板不加解释,从高楼窗口一跃而下,我惊恐地探出头去看她,没想到她已经窜到另外一栋楼宇中向我打招呼了。那楼宇墙壁雪白,每根梁柱均是木质,黑瓦片,攀附于墙壁上的爬山虎在风中低吟,但从窗户向里看,每一间房间都是黑黢黢的,看不见里面有什么。我缩回脑袋,心想还是小命要紧,但又眼馋楼里的秘密想要一探究竟,于是脑袋探出去又探回来,纠结了很久。花店老板在那楼中等得不耐烦了,便朝我吼道:“你怕什么!”
只见一团光亮的粉尘从她手中投掷而出,一排崭新的铁丝爬梯便从我的窗沿垂了下去,“我说过我会帮你!”
我连忙向他喊了句谢谢,从楼梯爬下。经过庭院,只见树木葱茏,摇曳于风中,落英缤纷,引诱无数蜂蝶逡巡,抵达花店老板呼唤我的小楼,从窗口爬了进去。
进门不见了花店老板,只见一个怪老头在各种实验器具中来回穿梭。屋内没有开灯,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水,有的冒着气泡,有的胶着在瓶底,还有的冒着难闻的气味。墙壁上也是各式各样的药材和矿石,在窗户透过来的微光中闪耀着光泽。
那男人摸摸这摸摸那,最后从屋子角落的大瓶子里抽出了一根树枝,夹着它从阴影处走出来。我这才看清楚这个老人的相貌,可以说是和郭沫若一点关系都没有,倒
是有几分牛顿的气质,满头灰白相间的浓密头发,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,一双眼睛大得吓人,但是十分干净。
他走到我面前,忽然弯下腰来贴住我的额头,而我的眼睛几乎无法聚焦在他的脸上,他一字一句很认真地问我:“为什么人类总是相互敷衍呢?"
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么深奥的问题,“额......”
“好回答!真是好回答!"他夸张地鼓起掌来,又接着问我:“为什么你要回来?”
“不知道.....”
“好回答,好回答。”他再次鼓励我,“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?”
我摇摇头。
“那你想好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了吗?”
我刚想答,却被他再次打断了,“其实你不用说了,我们都知道。""郭沫若"一幅心中有数的样子,随即将一开始拿出的树枝交到我的手里。
“拿着。“那是一根黑黢黢的树枝,半点绿意都没有,好像已经枯死了。 但不知怎的,那绿意忽然间却浓厚了起来,先是朦胧地闪烁了几下,随后便清晰无比。
原来是右手那只黑色中性笔,印在远处的绿皮书上。
窗外,清晨的细雨压低了鸟雀的私语,蛙声未歇,黑夜意犹未尽,但仍需与昨日之我惜别。手肘下,一本泰戈尔的诗集,浮现在大梦初醒之时:“蟋蟀的唧唧,夜雨的浙沥,从黑暗中传到我的耳边,好似我已逝的少年时代沙沙地来到我的梦境中。”